对话“网暴者”:攻击与被攻击
互联网迅速发展,给人们提供了看世界以及表达自我的新平台,但这是一把双刃剑,也有无数人正遭受着陌生人的恶意。网络暴力背后,许多人都想要追问施暴者缘由:为什么要网暴一个没见过的人?明知是错,后悔过吗?……
许多个“为什么”需要被解答,潇湘晨报记者对话两名在网络上发表过攻击性言论的年轻人,试图窥探一二这背后的答案。愿屠龙少年,不终成恶龙。
2月14日,曾开着拖拉机到西藏自驾游的“网红管管”因遭遇网暴喝农药自尽,年仅38岁;2月19日,网名为“鸡蛋姬”的粉色头发女孩在网络暴力的压力之下抑郁轻生,24岁的人生戛然而止;3月26日,因地震失去一条腿的“钢腿女孩”牛钰在社交媒体说,自己从2021年开始,便不断被网络暴力侵扰……诸如此类的事件还有很多,北京数美科技有限公司曾做过关于网络暴力的统计:仅2023年3月期间,在头部社交媒体、直播和游戏平台等识别到的与“辱骂”相关的标签风险内容,就有4.2亿次。
潇湘晨报记者寻找到了两名网暴事件当中的施暴者,他们都曾将恶意施加于人,也曾被舆论反噬。他们的年龄、性格、经历均有异,但回归到网暴这个话题,他们似乎有着某种共性。
时间倒回2022年8月,来自汕尾的20岁女孩安妮(化名),在“鸡蛋姬”的短视频下留言:“难看死了”。彼时,安妮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话,她认为网络世界是一个窗口,自己只是作为用户表达自我而已。在父母眼中,安妮成绩优秀,是个老实懂事的乖乖女。她说自己是典型的“小镇做题家”,从县城来到一线城市上大学。
安妮高中时性格开朗,拿过演讲比赛冠军,还在校运动会参加800米跑步,得了第二名。学校老师想让她进田径队参加县级比赛,但被父母阻止。他们觉得,女儿就应该好好学习、刷题,上一个重点大学。为此,安妮父母来到学校,当着全班同学的面,把她拽到办公室,向老师说明情况。“不要让我孩子参加这些‘乱七八糟’的活动。”安妮至今记得父亲当时说话的口吻。
下课铃响,安妮回到班里,几个同学凑了上来把她围住,有人说“你爸爸看起来很凶,像杀猪的”。安妮说不清自己那天到底是怎么过的,她待在学校厕所,把门死死扣住暗自流泪。
班里开始有人在QQ空间里说安妮父亲来学校的事,评论区是阵阵调笑,连安妮曾经的好闺密也不再和她结伴。这样的日子,安妮熬了三年。她跟父亲说了学校的情况,可父亲让她别理会,读好书就行了,为了避免“干扰”,父亲还没收了她的手机。
“好好读书,考上了好大学,会有新生活,也会远离那些孤立自己的人。”安妮这样想着。
但安妮没想到,读大学后,新的问题随之而来。她发现,同学之间的话题,自己总插不进嘴,大家谈论的电影、明星、星座,她都不了解。最重要的,是吃穿用度带来的落差。
安妮记得,那是2020年年中,她在同学群里看到一则关于视频博主的推送,内容大致是,一女大学生博主在短时间内涨粉100万,随后进军直播带货,赚得盆满钵满。看完之后,安妮不服气。父母一直告诉她读好了书就能拥有一切,但她觉得,自己就算读了大学,处境和在高中厕所里偷偷哭泣时没什么两样。
当时,安妮坐在宿舍的书桌前,面前是无印良品的小化妆镜。有次,安妮和室友去逛街时在门店看中这款镜子,但店里要卖65元,回到寝室后,安妮在淘宝上下了单,20块包邮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安妮拿起手机,在那个博主的视频底下说了一句:“丑死了,烦。”
“留言被人看到了,下面还有人赞同我。”安妮并未感到开心,但她有种莫名的存在感,只记得“被人看到了”。
那天后,她流连于各个社交平台的弹幕区、评论区,经常发些刻薄的评论。最疯狂的一次,是2021年的国庆假期,安妮从学校回家过节但没带钥匙,只好花100块请开锁师傅。在等待师傅上门的时间里,她“火力全开”,对着哔哩哔哩一位弹唱的博主发出了20多条带攻击性的弹幕。约20分钟后,开锁师傅赶来帮她打开家门。由于安妮的不友好发言过于集中,她被该视频平台禁言7天。
2023年2月19日,网络上传出“鸡蛋姬”去世的消息。当时,安妮正在刷微博,她起先不相信,毕竟只是微博上一些碎片信息。第二天,陆续有媒体报道此事。“她真的去世了。”安妮觉得自己伤害了对方,她找到“鸡蛋姬”的主页,看到其最后一条微博是去年11月底发的——“鸡蛋姬”收到一封网友的手写信,内容是希望她早日康复。
去年8月,染了粉色头发的“鸡蛋姬”在哔哩哔哩上发布视频。安妮在下面留言,指责“鸡蛋姬”炒作、卖惨。她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发了一个“普通”的评论,不会有任何风波,却没想到因为大批量的恶意评论,“鸡蛋姬”陷入抑郁之中,严重时入院治疗。
网友们对此激愤不已,不顾一切地寻找网暴“鸡蛋姬”的人。很快,安妮被网友“扒”了出来。网友们在她各个社交媒体的评论区“爆破”,并称要上门找她“对线”。
安妮在评论区挑了几条留言,耐心地解释自己为何要发那样的言论,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人身攻击的意思。她认为“鸡蛋姬”事件的重点是,某自媒体盗用了她的照片进行传播和“诈骗”,媒体和网友为什么对此不进行追问?
彼时的舆论已不受控制。安妮的微博里有不少关于追星的内容,网友们截下了其中的一些内容,说安妮是疯狂的追星女孩。那段时间,安妮用“精疲力竭”来形容自己。她来不及截图评论,只想删除一切相关的内容。她感觉自己被网友恶意伤害了,于是追到“鸡蛋姬”的社交平台留言,想要解释误会。可留言又再次成为“证据”,网友们抓着她的评论,说“就是她,之前说卖惨的,凭什么现在还出现”。
“我好像没准备好在网络上遭遇这么多。”安妮第一次意识到,什么是舆论的反噬。
有名参与“鸡蛋姬”事件的网友告诉记者,他就是见不得安妮这样随意发言而不顾及别人感受的人。他承认自己当时就想用语言激怒安妮,再质问和引战,直到安妮“破防”拉黑他,他借此获得胜利的快感。
半个月后,安妮的评论区才逐渐平息下来,她清空了所有社交媒体的内容,想要做一个隐身人。不过,她不敢轻易退出和卸载自己常用的一些账号,因为所有社交联系人都在上面,不用它们就意味着失去了绝大部分的社交关系。
把所有事情处理完之后,安妮愣了很久。“我也是受害者。”安妮说,“如果我不说那句话,结果会不会不一样?”
2023年2月20日,安妮独自坐在家中的电脑桌前。室外的暴雨毫无顾忌地洒下来,打在窗檐上发出声音。她走了神,电脑屏幕上依旧是“鸡蛋姬”的微博画面。安妮无法解释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暴露出一种敌意,以至于用语言进行“攻击”。不过,自从自己也被网暴之后,她很少在互联网上对事件表达自己的观点。
2023年2月的一天,26岁辽宁男生大力(化名)打开哔哩哔哩,在博主“网红管管”的视频中留下弹幕:“好好工作不就行了,死了能怎样?”敲击完键盘,大力盯着弹幕在手机屏幕上从右往左划过,有人表达惋惜,也有人攻击像他一样的网暴者。看到后者这些内容,大力觉得自己被“戳”到了:“他们凭什么骂我?”
大力来自辽宁,毕业后在北京一家互联网企业做运营,月收入过万元。家里亲戚聊起他,总是用“在北京”三个字彰显他们的骄傲。大力的父母形容他是“温吞水,平时不爱说话,甚至有些沉默”。家人一直担心他的婚姻大事。2018年,大力在北京和女友同居,两人打算在几年后完婚。但2020年3月26日15时21分,大力和女友分手了。第二天,他把自己的故事发上论坛,本想引来大家的同情,结果评论区骂声一片——大力被网友们形容为“舔狗”“脑残”“恋爱脑”。
大力感觉自己被社会抛弃了:“火一下子就上来了。”他与众多网友展开了“骂战”,在评论区一个个反击,解释自己不是“舔狗”,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,只是被分手了而已,原因是他在存款数额上对女友撒了谎。但没有人要听解释,大力说得越多,嘲笑也更多。“活该被甩。”大力对此不知道该怎么回应,无奈之下,只好把帖子删干净。
他开始变得容易爆粗口,也易怒。有一次,他在直播间买的一个煮蛋器,在运输过程中损坏。但他没想到退货,就直接来到直播间,不停地发留言骂商家。大力记得,他发出骂主播的言论后,评论区内有不少人响应。最后,原定2小时的直播,主播只进行了1小时左右就离场了。
更多的时候,大力的攻击是“无差别的”,刷手机看到什么总想着点评几句。比如,看到有博主发布钓鱼的视频时,他会说“搞这么半天,一条鱼都没有,姜太公都没你这么傻”。去年4月,他点进了“网红管管”的直播。管管在直播中称自己准备买一个驴车环游西藏,大力在评论区留下一句嘲讽。如果不是“网红管管”去世,大力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曾在他的直播间留过言。大力觉得,“黑红”也是红,“互联网平台上,你选择要流量就要有牺牲”。
在网络世界里,大力感觉自己是个“斗士”。他觉得,网络世界更像一个倾泄窗口,对着视频写下几句骂人的话再立马离开,这会让他感到放松。
“网红管管”孙凡宝的妻子至今不解:“他就是去西藏散散心,拍了些东西,为什么要骂他?”
从事心理咨询6年的咨询师郑巩向记者解释,回溯安妮和大力过去的经历,他们施暴时的状态,可以解释为他们对自己青少年时期的“反抗”,心理学上将其定义为“自骗性防御”。“他们一方面在反抗曾经‘懦弱’的自己,将这种情绪转移在网络中;另一方面,他们在‘施暴’中获得自认为的解脱,以为获得了掌控自己的力量。”郑巩说。
安妮与大力都并非孤例。许多网暴的施暴者身上都有种共性——在数字媒体快速发展时代,他们被手机、电脑包围,生活中无法散去的情绪,皆由网络世界承载。网络世界一方面放大了语言的攻击力,另一方面又给了“他们”输出的窗口。
记者通过网络找到一名曾遭遇过网络暴力的受害者——28岁的上海人李峰。李峰告诉记者,自己曾针对某社会事件发表过个人观点,没想到引来一些意见相左的人的攻击。面对铺天盖地的负面评论,他完全无法正常工作和生活,网络暴力甚至还指向了他的家人。李峰果断关闭了微博私信功能,开始向平台投诉并不停修改ID,处置方式果断迅速,最大程度地避免了更多的心理伤害。即便如此,他还是被几条转发内容给吓到了——其中一个网友“扒”出了他很久之前发到网上的一张照片,转发时附了一句“垃圾”。遭遇网络暴力之后,李峰至今都鲜在社交媒体上发表个人观点,他说自己有些倦了,有些事情在互联网上只会越描越黑。
澳门城市大学的周曼丽教授在《从因网络暴力自杀的例子分析青少年从众心理》一文中表示,当网暴的阀门被打开,施暴者背后的真实动机,或许并不能用泄愤、撒气、报复而一言简单蔽之。
在短视频平台从事直播运营的工作人员许奕(化名)认为,“网络暴力的问题,不是出在亡羊补牢阶段,而是在第一根栅条松动之时,网络暴力的发生有时就是因为少了一把‘戒尺’”。
在一项调查报告中,当年轻人被问及哪个主体能更好地应对网络欺凌和威胁时,大多数人认为,社交媒体平台(33%受访者选择)和网站用户(35%受访者选择)至关重要。许奕对记者表示,平台在紧急情况下,除了可以实行限制网友评论、过滤不当言论等常态化保护措施外,还能从限制匿名用户发布不当言论、对于违规的言论进行拦截和删除等方面,来防范网络暴力的发生。
记者以与网暴案件最为相关的“网络侵权责任”“名誉权”“隐私权”“诽谤”“侮辱”等为关键词,从裁判文书网等公开渠道,选出了近五年间具有代表性的30份网暴案件的裁判文书。统计这些文书后,记者发现,在24起原告胜诉的案件中,有14起案件的原告获得经济损失、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形式的赔偿,其中赔偿金额上万元的有4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