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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在家上学”一场家庭教育实验

发布时间:2023-08-02 16:24   浏览次数:次   作者:小编

  今年5月末,我在大理偶然结识一位母亲,她没有送女儿去学校读书,而是在家学习。

  作为小镇做题家的我,忍不住怀疑:不去学校真的可以吗?父母在家教育能否替代学校教育?孩子长大后,该如何融入同龄人群体?

  而后,我发现了一个名为“在家上学联盟”的豆瓣小组,意识到这样的家庭并非个例。在外界眼里,这个群体处于中产阶级,经济优渥、教育资源丰富。但事实上,其中也存在不少草根力量,他们没房没车,教育孩子的过程,像是“摸着石头过河”。

  通过多方辗转联系,我找到几个在家上学的家庭,他们也愿意聊一聊自己的经历,以及这种教育方式为生活带来的改变:

  武汉妈妈王芳,为了避免女儿压力过大,辞职在家亲自教育孩子;山东爸爸宇斌自己有过在家上学的经历,认为独立思考的能力比学历更重要;患有ADHD(俗称多动症)的21岁女孩Cano,觉得在家学习是特殊孩子的一种出路;早慧的荔珂则认为学校上课进度慢,不如自学效率高。

  或许是作业多、压力大,或许是拥有自己的教育理念,他们踏上了这条与主流教育方式不同的路。在家上学像是一场以家庭为场所的教育实验。其中的收获与代价,都是这场实验中的真实折射。

  武汉妈妈王芳从前没想过让孩子离开学校,直到她发现女儿贝贝的状态不对劲,“每天早上她都会流着泪,问我可不可以不去学校。”

  2018年,王芳的女儿贝贝7岁,王芳送她去附近的公立小学就读。学校规模很大,每个年级有9个班,每班约60人。学生数量多,为了方便管理,老师往往会制定严苛的班规:比如课间不能离开座位;上厕所需要申请,通过后统一排队去……

  贝贝性格乖巧,严格遵循老师提出的要求,她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。但班级里的条条框框、老师脸上的严肃表情以及写不完的作业,时常让她感到紧张和压抑。

  老师要求孩子们腰挺直做好,脚并拢着地。但贝贝个子小,挺直坐的话,脚会悬在半空,她就勉强自己半站着。就这样,她维持着别扭的姿势,整整一天。

  超额的作业,也常常让贝贝做到深夜。王芳自认为是开明的妈妈,安慰女儿:“我帮你写,你只写自己愿意写的东西就好。”

  但贝贝并不领情,她撕掉了妈妈写的作业。王芳先是怒不可遏,冷静下来后站在女儿的角度思考这件事,“她或许以为妈妈站在老师那边,一定要她完成作业。即使是假的完成,也要完成。她不喜欢这样。”

  王芳理解孩子,也不禁在想:老师布置超额的作业,学生做不完,家长只能帮忙。老师对于家长的“帮忙”,真的完全不知情吗?

  “双减”后,学校将作业称作“课堂练习”,将考试改为随堂测验。对老师而言,学生的成绩跟绩效和荣誉挂钩,因此有动力研究这些。部分家长也信奉题海战术,当作业量较少时,他们甚至会去找学校问责。

  当过量的作业转化成心理上的焦虑,贝贝不受控制地咬破自己的指腹,“怎么咬成这样了?”王芳发现后吓了一跳。

  反倒是上网课期间,贝贝获得了短暂的自由,她和朋友们聚集在小区里滑滑梯、玩游戏。王芳的丈夫用粉笔在地上写:还是上网课开心一些,对吗?

  王芳想过给孩子换学校,但她发现市区学校对孩子教育更加严格,至于那些注重学生身心发展的私立小学,作为普通收入的家庭,他们无法负担其高昂学费。

  她和丈夫商量了一番,以孩子身体不适为由,跟学校沟通保留学籍,让贝贝试着在家上学。而王芳辞职回家,辅导孩子学习。

  丈夫问她,“你准备好了吗?”王芳回复,“我宁愿这样,也不想看孩子每天流泪”。

  课业压力大的情况也发生在山东。一位叫宇斌的父亲发现,女儿天虹自从上小学后,即使不偷懒,作业也得写到夜晚近十点。

  宇斌试图跟老师商量,给女儿减少作业量。这一招曾经奏效。直到小学四年级,天虹的班主任不再允许特例,“要么每天按时上课、完成作业,要么别来学校!”

  宇斌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,指出威胁不让孩子上学,不符合义务教育法。老师回复他,“这是校长说的。怎么着,你比校长还大?”

  那一刻,宇斌对学校充满了不信任感。他觉得老师试图用“谁(地位)更大”来反驳他,是件很可怕的事。当教室的门被关上,老师的地位最大,面对一群孩子,他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。

  而在此前,天虹的老师甚至鼓励学生在考试中进行“合作”。“如果后桌的同学想看你的试卷,不用挡那么严实,都是自己班同学,提高的也是班级成绩。”

  当孩子无法在学校获得更优质的教育,亦或者上学本身令他们感到不适,离开学校,成了部分家庭的选择。种种因素下,宇斌家一致决定,不再让天虹去学校上课。

  “既然在家上学,就要好好做个规划。”这是王芳最开始的想法,她希望制定时间表,合理安排贝贝的学习和休息时间。

  实践过程中困难重重,她既要带孩子学习,又要做家务,计划赶不上变化。丈夫也劝王芳,既然孩子在家学习,就不要再拘泥于学校的管理方法。

  后来,王芳采用了以“玩为主,学为辅”的教育模式,每天抽出两个小时陪贝贝学语数英三门学科。王芳从前是外贸公司的职员,英语不错,她会陪着孩子读牛津英语绘本、听英文小说。至于语文和数学,她则让贝贝跟着教材和网课的进度,每天做两页练习题。

  剩余时间,贝贝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。贝贝喜欢绘画和捏粘土,她对色彩很敏感,曾经照着游戏角色,捏了一桌子泥娃娃。有时她还会在社交平台上连载漫画故事,六七个月时间,积累了一万多粉丝。

  相比在学校,贝贝回家后放松了不少。不过王芳和丈夫也发现,由于缺乏足够训练,贝贝做题时需要思考很长时间,在争分夺秒的考场上不占优势。但他们认为,为了考试而牺牲孩子成长中的自由度,并不划算。保有学习和思考的热情,贝贝的未来才能走得更长远。

  有些孩子讨厌数学,在枯燥的学习过程中丧失了对数学的兴趣。而贝贝非但没有抵触情绪,反倒会用数学解决生活里的问题。比如当她想获得游戏皮肤,就必须用简单的公式,来计算自己需要玩多长时间。

  如今,十二岁的贝贝,甚至学会了通过互联网赚钱。她做游戏代购,每次抽取几块钱到几十块钱不等的佣金。为了推广自己的服务,她还注册了短视频账号,自学视频制作和剪辑。

  “在生活中发现和体会,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”,王芳和丈夫希望贝贝能成长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人。“如果所有事都由家长告诉孩子该怎么做,小孩没有处理问题的经验,也无法承担责任。”

  自学,是在家上学的重要部分。在八百多公里外的山东,宇斌的女儿天虹,同样是通过自学,学习课本上的内容。有时她会做一些奥数题来锻炼思维。简单的题目,40分钟就能搞定;遇到难题时,她会花上两到三个小时。

  其余时间天虹都在阅读,宇斌办了三四个借书证,他们每隔一两周去一次图书馆,借小说、杂志、四书五经等书籍。

  宇斌常常带女儿研读《春秋左传集解》。这是一套关于《春秋左氏传》的注解,详细记叙了春秋时期从鲁隐公到鲁哀公的历史。

  为什么天虹会对史书感兴趣?宇斌认为这跟孩子的性格有关。“对她而言,(在学校)最大的痛苦不是题目太难,或者自己被批评。而是明明事实是这样,为什么学校或者老师不认账?明明我实话实说,为什么反倒被针对了?”

  以宋襄公的故事为例,两军对战时,其他人劝他偷袭敌军,但他觉得趁人之危是不公正的,拒绝提议,最终打了败仗。

  很多人取笑宋襄公死心眼,但天虹却从中得到了疗愈。“原来还有很多人,他们也在推崇这种有原则的做事方式,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。”

  “在这种教育理念下成长,你会不会担忧未来孩子长大,在社会上可能会碰到更多挫折?”我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担忧。

  “她终究会遇到适合她的群体……很多时候,如果你奋起反抗,也抵抗不了对方,战术性撤退并不可耻。就像我们家抵抗不了老师(的教学方式),选择了退学。”宇斌答道。

  在家上学,家长和子女的相处时间被无限拉长。他们的关系,也会随之发生变化。

  贝贝不再去学校后,王芳成了家庭主妇,这一度让她陷入抑郁状态。她觉得自己没工作、没收入,不再是独立女性。焦虑、痛苦和愤怒的情绪,时常萦绕着她。

  有次家里几只猫随地小便,王芳气得拎起猫,猛地一下扔到沙发上。这个场景吓坏了孩子,贝贝和弟弟跑过来抱住王芳的大腿,“妈妈你不要打猫了”。

  “你们会不会觉得妈妈是疯子,是一个很坏的人?”王芳的情绪有些崩溃。但是孩子们接住了她。“你不是疯子,你是心情不好才打猫的”“不要紧,我们一起把地板擦干净”。

  听到这些话,王芳泪如雨下。她觉得孩子们在用行动告诉她,不管妈妈什么样,他们都会无条件地爱她、理解她。

  王芳心里曾有一个关于“理想小孩”的模板,但在育儿过程中,她逐渐放弃幻想,接受身边真实存在的小孩。她和孩子都在练习着无条件爱对方。

  贝贝的英语口语不错,邻居们询问后才知道这是妈妈的功劳,纷纷把孩子送来王芳这里学英语。

  王芳发现,原来只要自己愿意,随时能赚到钱,不需要依赖丈夫。丈夫时常肯定她对家庭的付出,女儿的状态也越来越好。渐渐地,王芳不再焦虑。她意识到自己在家教育孩子,同样具有价值。

  当孩子在家上学,父母中总会有一方需要做出牺牲,暂时放弃事业,接下教育孩子的重担。在宇斌家里,他是辞职的那一个。“女主外男主内”的家庭模式并不常见。但宇斌表现得很坦然,“我们只是选择了各自擅长的事”。

  选择主流之外的教育方式,解放孩子天性的同时,往往也意味着成为异类,父母和孩子都需要承受更多来自外界的压力。

  离开学校后,天虹只能在放学以及周末时间,跟同学们一起玩耍。后来听说老师下了禁令,禁止学生们和天虹一起玩。为了不给同学添麻烦,天虹主动疏远了他们。之后的两年,天虹通过夏令营和各类校外活动,结交其他同龄玩伴。

  临近小学毕业时,天虹还是希望能跟同学度过最后的童年时光,因此重新回到学校。

  孤立和排挤没有随之消失。做课间操时,她和关系不错的同学站在一起,班长会强行拆开她们,甚至因此抓破了同学的手。天虹在复学日记中写道,“班长的嚣张,是性子里生来就有的?还是被老师默许惯出来的呢?”

  由于忍受不了学校里的压抑环境,复学不到两周,天虹再次回到家里。小升初考试,是她和学校最后仅有的交集。因为长时间不接触考试,她的成绩处于中下游。

  不可否认,在家上学,是个蕴含风险性的决定。而父母们之所以愿意冒风险让孩子踏上这条“不一样的道路”,与他们的过往教育经历相关。

  王芳是大专学历,丈夫毕业于985本科。不过丈夫并没有名校光环,相反他觉得自己的同学“挺无聊”,一直都在攀比谁更擅长考试。

  他更愿意听王芳讲大专同学的故事,看那些没那么擅长考试的人,如何寻找自己的生活轨道,获得幸福。他们也怀着这样的好奇去观察贝贝的成长道路。

  身边有不少朋友说“你们看得太开了,难道孩子以后不上大学吗?”但王芳和丈夫没那么在乎孩子的学历,更在乎她能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。退一步讲,如果孩子以后真的需要学历这块敲门砖,也可以通过成人高考或自考获取。

  王芳夫妇成长于“唯分数论”的教育环境下,这曾给他们的成长过程中留下深刻的阴影,即使到了四十岁,他们仍会做与考试有关的噩梦。

  “高考是中国人特有的噩梦。很多人认为这是最公平的人才选拔方式,但也不能忽视它给学生带来的负面影响。”王芳称,这种压力不仅出现在高三,而是从高一、初中、甚至小学就开始弥漫。

  小学时,王芳的数学老师会写满一整个黑板的口算题。按照顺序,点名学生来回答,还要比哪个小组答得最快。

  这件事给王芳的童年带来很大压力,她算数的速度很慢,一慢下来,就会给组员拖后腿。看着满满的黑板,她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,只能僵在原地。

  这位数学老师后来成了王芳噩梦里的主角。如果老师在梦里说“今天先不做卷子了”,她就会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。

  “We survived.(我们活了下来)”王芳和丈夫自称是学校教育下的幸存者。他们认为即使上过大学,也不意味着未来人生会更加顺利。相反,有些家庭为了孩子上好大学,付出了高昂的代价。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。

  这种想法和宇斌不谋而合。宇斌曾是学校里的反叛者,读书时,因为不写作业,他经常被老师罚站,大部分时间在走廊里度过。

  他没参加中考、没上高中,但他没有厌学心理,事实上他常常去图书馆看书,频率高到每个工作人员都认识他。换句话说,宇斌自己有在家上学的经验,无形中也为女儿探清了前行的道路。

  “拿出各自的学历证书来比,脑子有坑的人才会这么干。”宇斌不认为,初中学历给自己带来了哪些限制。相比学历,他更看重孩子独立思考和终身学习的能力。

  宇斌觉得,很多人对在家上学有误解,只注意到“在家”两个字,以为孩子在家什么都不用学,而事实并非如此。

  他将学校教育形容成流水线孵鸡蛋,“如果孩子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孵化,会被当作坏的蛋处理掉。但或许只要再给他们一天时间,就能破壳而出。”

  今年21岁的Cano,从高中开始在家上学。她认为这至少是特殊孩子的一种出路。她患有ADHD(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),一进入学校的压力环境中,就会频繁发烧、便秘,因此经常请病假。她的社交生活也充满困难,想跟同学一起玩耍,却常常遭到拒绝。

  进入初中后,Cano的状态依然没有好转,甚至变得更糟糕,她决定在家学习。在她看来,如果父母能提供足够的教育资源,在家学习可以探索多样的学习方式,效果会比学校更好。

  这些年,她通过上网课和一对一私教的方式,学习文学、心理学、宗教和古希腊语等课程。最近她正在申请英国和欧洲的学校,打算出国读文学或哲学专业。

  还有一位叫荔珂的女孩,选择在家上学,是因为嫌学校上课进度慢、内容枯燥,满足不了她的学习需求。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二,她一直在家学习。后来去了国际高中,她依旧以自学为主,并通过多门大学预科考试。

  现在的她,一边在加州大学全奖攻读法学博士,一边在好莱坞环球影城实习。上司很愿意花时间告诉她,怎么读懂合同的细节和注意事项。她觉得自己目前的生活“充实又开心”。

  不过她并不认为自己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。在过往的漫长申请季中,她也在慢慢降低预期,最终接受“我只是个还不错的普通人”。

  为了方便在家上学的家庭相互交流,Cano创办过一些社群和组织,因此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家庭。她坦言,“这个圈子比较鱼龙混杂”。

  不得不承认的是,经济基础较好的家庭往往在教育方式上有更多的选择权,更多的教育资源意味着需要承担更多的费用,而这并不是每一个普通家庭都能接受的。

  学校教育和在家上学,也从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面。选择在家上学的家庭,也不代表他们未来会彻底拒绝学校。这更像是人生某个阶段的生活发生转变,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学习方式。

  家长需要综合考虑后再做决定,无论选择哪种教育方式,后果都需要孩子来承担。

  上初中后,天虹回到学校,宇斌照常跟老师沟通降低作业量,老师同意试试看。从初二开始,天虹的成绩一直是班级第一。每次临近考试,天虹会着重复习自己的薄弱点。同学很诧异“你怎么知道自己哪些地方掌握得不好?”天虹更诧异,“你怎么能不知道?”

  宇斌用徒步举例:独自一人徒步时,因为怕走错道,会时时刻刻对标指南针。很多人一起走的时候,有安全感的同时,也可能会失去自我审视和判断。

  去年,天虹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。按照她在市里的排名,未来或许能考上985大学,她打算读古文献学专业,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兴趣。

  今年6月,贝贝也回到学校参加小学毕业考试。王芳问她愿不愿意上初中,贝贝想了想,觉得可以试试看,现在的她已经不害怕学校和老师了。